作者:何延华
作品来源:《飞天》2010年第12期
一
天气有些阴沉,孕满各种芳香的透明的淡蓝色雾气从草地上冉冉升起,轻纱般笼罩着整个草原。远处的山峦是朦胧的,隐约可见山顶洁白的积雪和山脚苍郁的松林。草原已被牧民煮奶茶的炊烟拂醒,透着六月高原特有的生机与秀气。数不清的牛羊:披着一身厚长毛的黑牦牛,红棕色的犏牛,安静美丽的荷斯坦黑白花奶牛,矮小调皮的土种藏山羊,体格丰满浑身小辫毛的藏羊,头颈部红棕色像套着一副脸罩的波尔山羊……成群结队,源源不断地涌向丰美的草原。娇嫩的草儿在清凉的晨风中摇曳着身体,仿佛被牛羊急切地啃啮的嘴弄痒了似的。空气中飘浮着格桑花和野罂粟的香味,青草味儿呛得人鼻子发痒。几朵灰云低低地压在远处的雪山上,近处,大片彩色的云正随着慢慢散去的薄雾缓缓升起。
村边的小路上,仍有大批牛羊和它们的主人欢欢喜喜地走向翠玉般的草原;几个身着“然拉”的妇女结伴踏上通往县城的公路;一群小学生嬉闹着走来,看见扎西停在路边的红色富康小轿车,不禁停下脚步,团团围住动手动脚。扎西斜靠着车门向不远处的一个小草山包眺望,神色凝痴,像是在等什么人。他戴一顶褐色礼帽,微卷的黑发垂在脖颈,古铜色的脸庞轮廓分明,清隽中透着一股硬朗之气。他准备开车到大巴沟去,订购一些新鲜的蕨麻和羊肚菌,过几天带到城里去卖。
“伊西,看见啦?我们最好的医生要去城里啦。”一个正在自家门前码牛粪芭芭的老阿妈,对给她帮忙的八岁小孙女说。小孙女刚从土墙上剥下一块牛粪芭芭,闻听立即扭头朝路边望去。“她正往路边走去,她肯定要坐扎西的车到城里去。”
“可她为什么要去城里呢?难道城里没有医生吗?”
“别瞎说。”奶奶说,“你这么说会被人笑话的。城里怎么能没有医生!城里还有顶好的寺庙和最高的楼房。她是个有名的中医,姓李,人好,被大家叫做好医生。她的家在城里。我们说:‘好医生,你家那么远,撇下老头子和儿子多可怜,你为什么不干脆调到城里呢?’她总是长叹一声,说:‘唉,谁不想呀!我想这个问题想了30年,想得我头疼……可是,你看,这地方这么偏远,我走了这里的牧民看病怎么办呀!老伴儿倒习惯了,就是儿子可怜……多少次我想走来着,可是一看这里的牧民,我就下不了狠心……’就这样,她在这片草原上已经30多年啦!这里的牧民谁不认识她呀?不管风里雨里,白天黑夜,只要牧民有病,她总是骑马匆匆赶来……你看,仔细看,她的右脚是不是有点跛?那是一次出诊的时候从马背上跌下来摔的。哎呀呀,她可真是一个好医生!”
奶奶说完,亲切而伤感地看着从青草地上走来的好医生。小孙女也朝好医生望着,表情像大人一样郑重。突然,她对奶奶说:“也许她这一走不来了呢?奶奶,你不要让她走……要是城里没有医生,要把我们的好医生借去,那也还可以;可是,要是他们不还呢?”
奶奶拍拍她那毛茸茸的头,笑着安慰自己的孙女:“不是给你说了吗,城里有好多医生……他们和她一样穿着那种好看的白色大褂。她很忙,昨天我还看见她给一个孕妇接生哩!也许,今天,她要去城里开会,嘻嘻,说不定她正在给哪对姑娘小伙子当媒人,抽空给人家说合去了。你知道吗,她还是个顶好的媒人哩!”
她边说边抬起右手,朝正往扎西车前赶的医生招手。体态矮胖而又和蔼可亲的医生也微笑着向她回礼。
“你是要去城里吗?扎西?”医生来到扎西车前,问。
“真对不住哎,好医生。我要去大巴沟,打算订购些蕨麻啦,羊肚菌啦,这个那个的。”扎西站起身,脱下帽子,彬彬有礼地答道。
“那怎么办呢?这儿只有你这一辆车,你不去,我就去不了城里啦。”医生说。
“也是啊,好医生,”扎西低头思忖一下,又抬头看看已经转晴的天,太阳正从雪山顶上射出五彩的光芒,“我可以把你送到以茂路口,到时你再转车……”
“可是,那样的话你又不顺路呀!”
“我不是有车嘛!”扎西说,“让它多跑些路要什么紧。”
医生谢过,拉开车门进了车。
扎西踮起脚,朝小草山包望望,眼神里满含殷切的期待。医生也朝小草山包望了一眼,觉得奇怪,那儿除了卓玛家的帐篷,什么也没有啊。
扎西神情沮丧地钻进了车。为了在医生好奇地探询自己的目光下掩饰自己,他说道:“咱们走吧,最好赶在太阳毒起来之前到达以茂路边。那样,你等车也好受些。”他边说边发动起车,但还是将头伸出车窗外,不安地朝那个小草山包最后望了几眼,才像下了决心似的,猛地向前开去。
“六月的太阳哟,晒得人头脑发昏……到了以茂路边,你最好站在阿桑家的果树下,等过路的班车来……哎呦呦,六月的太阳呀!”
“谢谢你,好扎西。”
话虽这么说,但红色的小富康又减了速,缓慢地向前滑行着,像个边走边喃喃自语地怀疑自己落下东西的、犹犹豫豫的老阿妈。这样走了百十米,忽然停下了。
“怎么了,扎西?”医生问。
扎西顾不上回答她,就毛手毛脚地打开车门,爬了出去。那里,在那个小草山包上,出现了一个少女的身影。她边跑边挥动着胳膊,墨绿色的藏袍被晨风吹得翩翩起舞。
“还等什么?”医生隔着车窗玻璃问,“我还有急事呢……”
“有个姑娘下来了,她好像要赶车,麻烦您等一等。看样子,她好像也有什么急事呢!”扎西背对着医生大声回答,他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姑娘奔跑的身影。
医生钻出车门,眯起眼睛和他一起眺望。
“嗳,跑得太急啦!完全没有姑娘的样子!也不怕跌跤!真……”小伙子不满地嘟哝着,但他的双眼却跳跃着激动和惊喜的笑意。
终于,姑娘跑下了小草山包。跳过小溪,踏上石土路,她不由放缓了脚步。她有节奏地甩动着两条细长的胳膊,简直可以说是高傲地昂着头,以一种女兵般的正步姿势向他们走来,脸上带着同样高傲而冷漠的神气。她背着一只红色的、鼓鼓囊囊的大包,黑色的小发辫一根根垂在肩膀上,额头正中系着一颗红珊瑚。
“要去城里吗?”远远地,她就大声问。声音因为剧烈奔跑的缘故微微颤抖。这时候扎西正打算转过身去。
“去呀!”他立刻调整好姿态回答道,声音干脆利落,还带着一丝唯恐她听不清楚的紧张。
“咦!”胖胖的医生诧异道,“刚才我问你的时候,你不是说不去吗?”
扎西回过神来,脸色窘得通红。“你看,你们两个,都要进城嘛!”他结结巴巴地向医生解释。“我也顺便去买点东西,面粉啦,砖茶啦,这个那个的。”
“漂亮的姑娘人人爱嘛。”医生戳破他,会意地笑道。
姑娘喘着粗气在他们面前站定,生硬地将脸扭向了路边,就像和谁绷着气似的。扎西感受到了姑娘清香而又发热的气息,有些窘迫地抬头看了看天。
“好医生!”姑娘轻快地向医生打了招呼,接着又扭过身去背对着小伙子问道:“车费多少哎?”语气突然结了霜,眼睛也直直地望着前方。
小伙子不吭声。
这时候,那个在自家门前码牛粪芭芭的老阿妈看见了她,她对自己的小孙女说:“喏,小卓玛……瞧她打扮得多漂亮!”说着,她站起身来朝她招手。
“你好啊,小卓玛!这是要进城啦?”
姑娘闻声,赶忙踮起脚尖招招手。看见老阿妈手里的牛粪芭芭,她就大声叮嘱:“不急不急,再晒一两天,等我回来帮你嘛!”
老阿妈撩起围裙揉揉眼睛,喃喃道:“多好的姑娘啊,总忘不了帮助别人!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喂,伊西,”她朝自己的孙女喊道,“回头咱俩把新炒的青稞磨了,带上新打的酥油,给小卓玛和好医生送点去!卓玛的阿爸病了,好医生医好了我的手……瞧,我现在啥都能干啦!走,咱俩这就去磨吧!”老人丢下手中的活计,领着小孙女进了家门。
这当儿,石土路上流星般飞来了几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他们一见扎西,就刹住车,瞅着卓玛坏兮兮地说:“嘻!甜扎西!你可要小心些!她可不是孜刀曼,她是那个有名的酸卓玛!把她惹急了,咬你,撕你,拿东西砸你,可不是玩笑噢!”
姑娘生气地噘起红润而丰满的嘴唇。“你瞧,她生气啦!”他们一声唿哨,骑车溜了。
“我问你呢,车费多少哎?”等他们一阵风飞远,姑娘把气撒到了扎西身上。
“你留着自己用吧!我也去城里,捎带你,不要钱。”扎西并不看她,盯着自己的鞋尖,有些扭捏地回答道。
“我可不白坐你的车。”姑娘眉毛一扬,说。
“上车吧,小卓玛。他是个好小伙,不想靠你那点车费发财。你不知道,这辆小富康可值好几万呐!来,上来呀。”好医生说着,伸手招呼她,“就坐在我身边。瞧,他把那罐可乐也给你啦……别说瞎话,你怎么不认识他?这片草原上谁不认识他呀?好心又勇敢的小伙子扎西才让!话又说回来,对我,他哪有这么好呀!你不知道,他刚才还说:‘真对不住哎,好医生,我要到大巴沟去……’可是一见你,他就改变主意啦!不过年轻人都是这样的,他们对待年轻的姑娘,那可真是……行啦,行啦,扎西,你别再道歉啦。我虽然是个医生,但你不要忘了,我还是个媒人哩,我可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姑娘挨着医生坐下,悄悄地把那罐可乐推到座位边上。其实她渴得要命,刚才跑得太急,车里又闷闷的。扎西发动车的当儿回头瞅了瞅卓玛,看见自己那罐可乐的遭遇,就轻轻地嘟哝了一句什么话。随后,他一踩油门,红色小富康上路了。
“瞧你的包!鼓鼓囊囊,像要回娘家似的。嘿,你又拿眼瞪我啦……”
“什么娘家不娘家的,我是个姑娘哩!里面装的全是我三月里新挖的蕨麻!我带到城里卖掉!趁着新鲜,也许能卖个好价钱!”
“带到城里多麻烦呀!我大量收购蕨麻,卖给我吧!”甜扎西搭腔道。
“才不呢!”酸卓玛倔强地答道,好像扎西哪里得罪过她似的。
“我在南木塘还有一袋子酥油!前天坐车去卖,那车到南木塘就坏啦!没办法,只好寄放在路边那个小卖部里!我得把它取回来卖掉!”过了一会儿,姑娘说道,语气既像是对医生说,又像是对扎西说。
扎西不吭声。
姑娘有些急了,她的脸红了。
“我多给你五块不行么!南木塘又不远!天气越来越热,再不卖掉可要坏啦!”
扎西忍住心头滚涌的笑,伸手把后视镜往右一摆,看见了姑娘绯红的脸颊;再一摆,医生的头顶出现在镜子里;他再左右弄一弄,小心地把医生的头部撵出去,把姑娘的脸庞圈进来,这才满意地住了手。当他一眼就读出姑娘眼里深深的忧愁时,他的笑容消失了。
“好啦,扎西。先把车开到南木塘吧,卓玛多不容易呀!”好医生替姑娘解围道。
“噢呀!”扎西应道。
姑娘悄悄地瞪了小伙子一眼。
“你父亲的病,现在怎么样了?还吃得好吗?”医生问卓玛。
“唉!吃不下啦!一顿就吃那么一点点。脾气也坏啦,动不动就发火……”
“吃不下啦?两个月前你们来医院,他还挺好的嘛。”
“他老喊骨头痛……腿骨头。您给的那些草药都吃完啦。不怕您伤心,也没多大效果。唉,现在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草药的效力比较慢。我们那卫生院到底太小……到省城检查检查吧,做个CT之类的,查清楚也好对症下药。”
“唉,您说得容易,哪有……钱呀。这几年治病,把家里的一点积蓄都花光了。”她的声音低下来,趁医生不注意,偷偷地瞥了一眼扎西。还好,小伙子正在专心致志地开车。接着,她振作了一下精神,说道,“您别犯愁,我也在准备这件事啦!我已经打了一百多斤酥油,再卖掉几只羊……”
“好姑娘,”医生说,“真难为你了。”
“为了阿爸的病,我每天都在祈祷。”
“你诚实而勤劳,佛会听到你的祷告的。”
二
车里暂时沉默下来。两个人都把目光投向车窗外。此时,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雪山顶上,蓝天映着白雪,呈现出一片圣洁吉祥的光芒。天底下,牛羊星星般撒满原野,牧人的帐篷像一个个白色的蘑菇,生长在无边的草原上。红色的、粉色的、白色的狼毒花几乎霸占了整个草原;马莲花一丛一丛,有的打着绿色的花苞,有的开着深蓝色的小花;七彩的格桑梅朵不甘示弱地怒放着,绸缎般的野罂粟在微风中摇曳着身子;数不尽的无名小花,以自己最美的姿态,盛开在六月的草原上。这是青春的草原,活泼,美丽,灵动,飘逸。
“刚才那几个小伙子对扎西说:‘甜扎西,你可要小心些!她是那个有名的酸卓玛!’我知道他们称他为‘甜扎西’,是因为他心好,善良,总是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干些什么,你瞧,他的这辆小富康都成咱们这一带乡亲们的交通工具啦……那个孜刀曼,我也认识她,曾经和扎西在香浪节上唱过歌。关于她,扎西,我待会儿再问你。可是,卓玛,他们为什么这样叫你?酸……酸卓玛?对一个姑娘来说,这样的称呼可不好。”许久,为了打破沉默,医生说。
姑娘的脸一下变得通红,两眼闪闪发光。“可不是!”她答道,声音重又高起来,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因为我不像别的姑娘,可以穿戴好了去跳锅庄!就像那个孜刀曼!去年,我甚至连香浪节都没有参加!我得照顾阿爸,照顾牛羊。而且,我也不喜欢随随便便就和别人开玩笑,就像那个孜刀曼!他们就知道打趣我,拿我开心。我受不了,就跟他们吵嘴。当然啦,我也知道他们没什么恶意。我又没惹谁,他们干吗老是要拿我寻开心!”
“可为人随和也是应该的呀。你瞧,扎西又没惹你。”
“我又不认识他。”姑娘转过头去,气嘟嘟地噘起嘴唇。
“那孜刀曼惹你了吗?”医生含着责备的语气问道。
姑娘不说话。
“你可真是个酸姑娘!以后可不许这样,啊?”
“噢呀!”姑娘轻声应道,语气明显柔和了许多。
扎西望着镜中温柔的姑娘,偷偷地笑了。
5 “你的那件亲事,到底说成了没?”医生接着问。
姑娘摇摇头。
扎西竖起耳朵。
“他那次来,说要给你在县城里找份工作,你为什么不答应呢?再说,你也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对你好的。要不,县城里有那么多漂亮的姑娘,他为什么偏偏跑到咱们这牧区来呢?”
姑娘不回答。扎西频频抬头往镜中望。
“你为什么要回绝他呢?听说,他人好,家境也殷实,他一定会帮你治好你父亲的病——再说,你家牛羊也不多,到时候雇个人放牧也就闲心了。”
“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呀?”姑娘不满地问。
“昨天你不是帮忙送来了一个产妇嘛,接完生,大家就议论开了。你是个好姑娘,大家都关心你呀。”
“可怜的央金,到底平安生下了。”姑娘长叹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心中的重担。
“是啊。”医生道,“打了催生针,夜里就生下了。还算顺利。不过,再晚来一阵子,怕就没有这么乐观了。娃娃的脖子叫脐带缠住了。真得感谢你,要不是你,恐怕……”
“平安就好。”姑娘笑着说。
“好医生,你知道,我家穷。”末了,她又激动起来,提起刚才的话头,“再说,他是公家的干部,我呢,一个普通的牧民。”
“你说些什么话呀!什么穷人不穷人的,你可不要相信‘落雨莫爬高墩,穷人莫攀高亲’之类的鬼话,人和人是平等的。再说了,你也不普通呢!我听人家说,你懂得的畜牧知识能羞死畜牧站的站长。人总得看见自己的长处。”
姑娘说:“牧区里谁不懂得一点畜牧知识呀!再说,阿爸又病着,人家说不定会嫌弃呢!我才不愿意让他以后觉得是我们父女累赘了他。”
扎西转过头,不满地瞪了医生一眼,已经进入媒人角色的热心的医生并没有瞧见。
“我已经想好了,这辈子不结婚啦。”
“瞧你,又说这种傻话!”医生立即生气地嚷道,“你阿爸的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不结婚怎么能行?你不结婚,只能使你们父女俩的日子更加艰苦。找个好人结了婚,你也好有个帮手,女人嘛,遇个好人不容易。”
“原来我也没有这么想过。可是阿爸……我放心不下我的阿爸。”
“俗话说‘种庄稼怕误了节气,嫁姑娘怕选错女婿’,你要是老这么想,到头来准会耽误了自个儿!”
“我才不怕呢!”
“你当然不怕啦,可是那要伤多少好小伙的心呀。”医生说着,意味深长地朝扎西望了一眼。小伙子的脸红了。
“可是,我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人呀!”
“这你就不懂啦,小卓玛。‘爱上的猴子也标致,看中的黑熊也美丽。’这就叫缘分呀。你现在还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一旦你萌发了爱的苗头,你就会在心里不住地问自己:爱他呢,还是不爱?到那时候你就会发现自己以前有多傻了。”
这个问题如此敏感,姑娘一时觉得很不好意思。她抬头朝窗外望去,想缓解一下这种尴尬的气氛,不料却在后视镜里看见了扎西温情的眼睛。她的脸一下涨红,不知所措地“刷”一下扭过头去。和蔼的医生对自己的这番说教很满意,但是她还不能确定,这番话对眼前这个口口声声不结婚的酸姑娘起了多大的作用,于是她试探道:“就说那位干部吧,你觉得他对你不好吗?将来不会呵护你疼爱你吗?”
“您就像我的阿妈,所以我对您说了吧:他对我倒是好;可是,他对我阿爸也好端个官架子,这我可受不了。而且我早说过啦,我是牧民的女儿,没有文化,和人家知识分子在一起有什么话好说呢?我说,我的羊产羔啦,他不感兴趣;他说他工作上的事,我又不懂。总之,我可不想高攀个公家的干部。”
她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好像厌倦了这场谈话似的。扎西如释重负地哼起歌来,声音轻松愉快。热心的医生也不好再追问,便轻轻地叹了口气,表示自己对这场谈话中未能解决的问题的忧虑和不甘就此罢休的决心。是啊,除了她所热爱的医疗事业,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把两个各方面都般配的年轻人撮合到一起……年轻的时候,遇上一个适合自己的人多不容易呀!再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嘛!
走了一段路程,扎西将车拐上了去南木塘的狭窄碎石路,很快就到了南木塘。小伙子跳下车,跑去将姑娘寄放在小卖部的那袋子酥油背来放进了后备箱。本来卓玛自己想去背,但是扎西不让,倔强的卓玛就跟他争执了一番。狡猾的医生看出了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奥妙,笑了:“卓玛,傻孩子!‘只要有男人在,女人就不能敲开坚果’,这可是外国有名的格言,你就让他背嘛。可是,你不觉得吗,咱们的扎西对你可真好哩。”
扎西拍着脑袋憨憨地笑了,卓玛扭过头去,装作没听见。
三
红色小富康又驶上了草原。整个草地繁花似锦,简直叫人难以置信。有的地方成片地盛开着一种蓝色的野花,微风拂过,那种纯洁的蓝所荡漾开来的晕波美得无法想象。草儿稀疏的地方格桑肆虐,人骑在马背上也只能在七彩花丛中露出一个脑袋。一个穿着红色宝拉的姑娘正轻盈地追赶一群调皮的羊,手中细长的鞭子在空中划出一个个漂亮的弧形。卓玛看着疯跑的羊群,有点替她着急。
“扎西,你还没跟我讲那个孜刀曼哩,你和她怎么样啦?”沉默了一阵后,医生开始询问扎西。
“喔……这个嘛,”扎西吞吞吐吐地回答,转头迅速瞟了瞟卓玛——她正摆弄着自己的小辫子,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也没什么。我们只在一起唱过几次歌,吃过几次饭……”
“还有呢?”
“嗯,再没有啦!就这些啦!”
“肯定还有。你倒是说呀——”
小伙子不安地抬头朝后视镜望望,小声地说:
“嗯,还拉过一次手来着。她说她喜欢我。我一不留神,她就拉着我的手了……”
“你没挣脱?”
“嘻……没。”
“还有呢?”
“有一次我们,我们抱了抱,嗯,这个那个的……”
胖胖的医生蹙起眉头。他的最后一句“这个那个的”让她起了无限联想,“这么说,你们把所有的事……你别急,别急嘛,听我说。这样可不好。你倒无所谓,可是人家姑娘……”医生说着,眉头越皱越紧,终于,一向以温婉著称的好医生,发了脾气:“唉,扎西,你怎么能这样!原来还以为你是个好青年,哼,‘男人靠得住,母猪会爬树’,正是这句话呀!”
“您胡说什么呀!”扎西也急了,回转头来吼道,“我和她,真正什么也没有呀!您这么说出去,叫我怎么做人呐!”
说完,他转过身,带着乞求谅解的、讨好不安的神情朝后视镜望着。卓玛深深地低着头,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急促而沉重的呼吸。
“再说,我们只是朋友,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小伙子嗫嚅着。
“哦,那我错怪你了。你不要生气嘛。这么说,你心里有人啦?”
“噢呀!”
“让我猜——”胖胖的医生带着一副狡猾的笑,伸出双手将两根食指并拢在一起,眼睛斜溜过去瞅着卓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您可真是的!”沉默的姑娘弹跳起来,“您这么胡说我可要生气啦!人家自有人家的对象,”说着,她噘起两片丰润潮红的嘴唇狠狠地剜了扎西一眼,“除了那个孜刀曼,还有个桑吉草呢!我呢,说不准还会跟那个干部再谈一下。再说啦,就算他没有对象,我也一点儿都瞧不上他!”
“那么,我就搞不懂你们了。我还自以为看出了一点苗头呢!唉,老啦,你们年轻人的心思,我是搞不懂啦!”医生懊丧地摇摇头。
接下来一路无语。胖胖的医生一会儿望望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怎么看都觉得他们是理想、般配的一对。哎呀呀,真可以说是天造地设呢!可是,可是……唉!
不多会儿,红色小富康就开到了城里。扎西把车头掉顺,停在路边。
“我下午还有事,你们就不用等我了。”医生说。“谢谢你,扎西——甜扎西,谢谢你把我送回来。你,”她转向卓玛,“以后可不许那么酸了啊!回去后代我问候你阿爸。别担心,会治好的。我一回来就去你家看望他。天黑前你卖得完吧,你的那些蕨麻和酥油?”
“卖得完,我的蕨麻是最新鲜的,酥油是最好的。”姑娘没精打采地说。
医生走了。走前,她还郑重地叮咛卓玛别犯傻,趁早打消不结婚的念头,否则,将来会后悔死的。
“我等你。”医生刚转过身去,甜扎西就温柔地,对姑娘说。
“不用等啦,你。”酸卓玛说,她突然对扎西改了称呼,而且声音冰冷得可怕。“我也许不回去了。城里有个亲戚,阿爸吩咐我去串个门子。”随后,她说了声“再见”,就迫不及待地转过身,去取后备箱里的货物。她那不知何时变得幽怨而且黯淡的眼神,让扎西心里非常难受。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过去帮她。他转过身,目送医生走远,连瞧也不瞧她一眼,任凭她吃力地将她的货物扛上瘦削的双肩。可是,当姑娘迈开步子向市场方向走去时,他就将视线从医生灵巧地穿行在车流中的身影上抽回来,一眼不眨地追循着姑娘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的背影。重负之下,姑娘的步态有些踉跄,背影是那么瘦弱孤单。他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涌上心头的对姑娘的疼惜和怜爱,使他古铜色的坚毅的脸庞泛出一阵暗红,久久不能消去。他感觉到自己脸颊的灼热,不好意思地在心底,将此归结为六月高原强烈紫外线的灼烤。他一边使劲让湿润的男子汉的眼角恢复干涩,一边在心底轻声道:啊,我可怜又可爱可敬的姑娘!我多想替你卸下重担!你呀,你这个傻乎乎的酸姑娘,可知道我这番心思!
那边,姑娘已经走到市场门口。等快要进市场门时,姑娘却犹犹豫豫地停住脚步,费力地卸下肩头的货物,将身子伸直靠在一面墙壁上,抬起头,不安而羞涩地扫视着周围,似乎想要大概浏览一番喧闹的街景——的确,街上繁华如梦,正酣畅淋漓地演绎着这个伟大时代的时尚与潮流——然而,当她“漫不经心”地望向朝扎西停车的方向时,正好碰上扎西追随她的火辣辣的目光,虽然距离遥远,但那股热力,却穿透人群和距离向她射来,她就像触了电似的,急忙慌慌张张地避开了。
四
时间过得真慢。正午时,扎西已经在路口等了好长时间了。他早早地吃完了午饭,眼巴巴地坐在车里等。他看看表,想去打听一下近几日来狼肚菌和冬虫夏草的市场价格,也没去;至于他跟医生扯谎说要买些曲拉啦、砖茶啦等等事情,他更是连想也没想起。困了不敢睡,怕卓玛那酸性子自己走掉;就折转身子,扭头透过车窗紧紧地盯着市场门口。盯了半天,眼也酸了,脖颈也僵了。他就下车在路边晃悠。晃悠了一阵子,看看天,想起她那“最新鲜的蕨麻和最好的酥油”,不由起了疑心:她不会一早卖完悄悄溜了吧?就急急地赶到市场门口,做贼似的偷偷向里张望。很快他就找到了她;她正坐在自己的小摊前,默默地低头沉思;酥油已经卖完,只剩下一小堆蕨麻,相信很快就能售出。侦察完后,小伙子弯腰闪出市场门,喜滋滋地朝路口自己的小车走去。在那里,自己的倒车镜前,他摘下褐色的礼帽,很仔细地用手指捋顺了有点散乱的长发,然后端端正正地戴上帽子。
然而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姑娘还是没有踪影。“我也许不回去了——”小伙子想起姑娘的话,拿不准是真是假。他看看市场门口,又望望路口,不知道该回去还是留下继续等。路边有一个小饭馆,饭馆小伙计注意他那魂不守舍的样子已经很久了。“这人着了魔了。”他对自己的老板讲,手远远地指着他。老板就吩咐他:“去,眼瞎瞎的,到手的生意都抓不到!”小伙计就赶忙跑到着了魔的扎西身边,热情地招呼他:“司机哥,来嘛来嘛,吃碗饭,喝瓶酒,香喷喷的面片子,吃饱好上路。”
年轻的小伙子已经失去主张,他任凭小伙计把他带到饭馆,挑了个门口的位置坐下。心慌慌地扒完饭,他就跳到太阳底下,朝市场门口张望。小伙计意味深长地观察着他,丝毫不肯松懈,像个执行任务的侦探。年青的小伙子被他盯得羞愧,只好向他解释:六月的天没个准,他怕要变天了。小伙计抬头望望明晃晃的天,太阳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扯淡,”他说,“没见过这样的天会变!这可不像女人的心,”他蛮有经验地说道,虽然他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一会儿晴一会儿阴。”说完,不等老板吩咐,他就麻利地拿出两瓶冰镇的黄河啤酒,跑出来塞到扎西怀里:“喏,喝。我知道,娘们儿最烦心。”他狡黠地朝扎西挤挤眼,扎西就笑了。“这就对了嘛,”小伙计得意地说,“我就是因为娘们儿才学会喝酒的。喝。你敞开了喝。这可是好东西。”
等扎西喝完第六瓶,坐在店门口脸色通红地和小伙计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时,卓玛背着空瘪瘪的红包袱向路口走去。扎西一见她,刚被酒精麻醉起来的神经马上清醒了大半。“卓玛!”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扯着嗓子喊,慌乱间踢倒了几张凳子。姑娘转过身来,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小伙计发出会心的微笑,仿佛在说:“瞧!可不是吗!”接着,他仍带着这种微笑,熟练地招呼一脸迷茫的姑娘:“来来来,这位阿哥等你好久了。”他边说边拉扯着姑娘进了饭馆。
“我不吃,也不喝。”姑娘说,“我得回家,阿爸需要我照顾哩。”她有些拘谨地解释道。
“吃了再走也好嘛,”扎西和小伙计同时说道。扎西脸色通红,神色腼腆,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使劲揉搓着双手。
“不。”姑娘迅速瞥了一眼小伙子,倔强地摇了摇头。
“你坐下,坐下嘛。这位阿哥——”
可是姑娘已经迈出了门槛。扎西看着她那执拗的样子,生气地对小伙计说:“谢谢你啦,她这个酸性子,谁也劝不动,饿死就饿死吧!”
姑娘已经走到了路边。
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远,小伙计喃喃道:
“咦!这可真是奇怪的一对!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小两口!”一转身,他看见老板正朝自己瞪眼,就急忙冲他们的背影喊道:“以后常来啊,司机哥!”
五
那边,扎西已经上了车,神色拘谨地望着前方。
姑娘站在车边,环顾四周,好像在等什么人来和她搭伴。然而她也没有望多久,因为这是唯一通往她家的车。和来时一样,她去拉后排座的车门。然而拉不动。
“坐前边来,”主人吩咐道。
“打开吧。”
“开不了啦。”
姑娘只好和他并排坐在一起。她尽量斜侧着自己的身子,将身体紧紧地贴在车门上,脸望着窗外。眼下,她的神情比任何时候都严肃。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仿佛车上只有她一个人。因为疲惫,她的背稍稍向前弯着,黑色的小辫子有些毛了,一根根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庞,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们就这样默默前行了一段路程,后来,等他们都觉得闷热得快要喘不过气时,主人慌忙打开了车窗。一股凉风带着六月草原的馥郁吹进来,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姑娘打开自己的大红包,从里面的一个小口袋里掏出一块干馍馍吃起来。甜扎西看不下去,他腾出右手拿出那罐自己没舍得喝的可乐,说:“喏,拿去和你的馍馍一起吃吧,卓玛。别以为我是特意为你留的。我在你的座位上发现了它。喝吧,喝,干馍馍怎么咽得下。”
“我不渴,你留着自己喝吧。”酸卓玛说。
“你忙了整整一天,天又这么热。”
“我也喝了一瓶可乐,在市场里。现在我不渴。”
“好吧,随你便。”说着,他反手把可乐扔到姑娘的怀里。
车里又沉默下来。窗外的草原多么美好!一些牛羊在啮草,一些牛羊在反刍,还有一些,正在太阳底下懒洋洋地打盹。它们的肚子都圆滚滚的,就连那些刚学会吃草的小牛犊小羊羔,肚子也是圆滚滚的。黝黑矮小的蕨麻猪,一窝一窝,一队一队,急躁地、鲁莽地在草原上觅食,草原被它们又尖又硬的嘴拱起一个个小土包;两只长着螺旋形大角的滩羊在抵仗,其余的边观望边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只银白色的肥壮的狼,翘着粗长的尾巴,沿着山脊孤傲地走过,惊得野鸡扑棱棱飞起又落下;仓鼠闪电般地露一下头脸,又魔术般地隐匿不见……午后的阳光已经不那么强烈,草原上披着一层柔和的、金色的光。天空澄净、湛蓝,白云低低地飘在头顶,急速地变幻着形象,给人一种似在虚幻缥缈的仙境中的感觉。但车里的两个人对这些美景都视而不见,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你怎么还不喝呢?”扎西有点啰嗦地说,他看见姑娘的嘴唇苍白而干燥,不由一阵心疼。
“我不想喝。”姑娘懒洋洋地回答道。
“唔……那你可以把它带在路上喝,我这里还有几包好烟,带给你阿爸。”甜扎西边说边腾出右手翻身边那只包。
“我说过啦,我不渴。阿爸呢,从不抽烟。再说,他要是想抽,我也可以出去买。”酸姑娘并不领情。
“捎上吧,算我的一点心意。”
“不,他又没见过你。”
“谁不知道我呀!我可是上过报纸的人。你就说,我是那个甜扎西……”
“上过报纸的人多了,再说,我们平常又不看报。”
姑娘嘴上虽这么说,其实她比熟悉自己的牛羊还熟悉他。记得当初,他第一次来这里收购曲拉的时候,她就喜欢上了他。可是,她总看不惯他那副有钱人家少爷似的做派,整天开着辆小轿车,打扮得一尘不染地在草原上游荡。她最看不惯这种人……但是,他身上自有一股吸引她的魅力,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反正,总希望能在放牧的路上看见他,或者,在跨过小溪的时候,看见他在溪那边游荡……他看人的眼光痴痴的,坏坏的——不是吗?痴痴的,坏坏的,又满含温柔和情意。这种充满柔情蜜意而又善意真挚的目光,曾追随过她的脚步和身影多少次啊!只要有她的地方,就有他温柔而执著的追随。每次,在这种柔情的注视下,她总是低着头,心咚咚跳着,迈着紧碎的步子,将羊鞭甩得噼啪响,恨不能将羊群赶得飞起来……等翻过小草山包,感觉到这小小的山坡终于将他追随的温柔目光阻挡在山那边时,她才能长长地舒一口气,同时放慢脚步,带着一种甜蜜和失落交织缠绕的复杂情感走向自己的帐篷。有那么几次,她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等一翻过小草山包,就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偷偷地观察他,看他怎样在溪边唉声叹气,愁肠百结。她有些好笑,同时又觉得难过。和同伴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打听有关他的消息,可是当她得知有好几个伙伴喜欢着他的时候,她就再也不和她们在一起了。她就是这样一个酸姑娘,这样一个酸姑娘……
还有,之前,那个干部第一次来草原上做计划生育宣传工作的时候,扎西正把车停在路边“收购”曲拉。他手里拿着秤盘,眼睛却盯着过路的卓玛,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人们笑话他,说,看,快来看呀,这个大头萝卜的心,早就被卓玛掳走了。也是在那一次,干部初次见到了美丽的卓玛。姑娘当时正赶着羊群去往牧场,她的神情严肃,脚步郑重,好像哄笑的人群和自己无关似的。年轻的干部一见她就愣住了,呆呆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许久都回不过神来。这时,扎西的秤杆戳痛了他的脊背。干部回头朝人群望,等着哪个坏小子出来跟他道歉,然而回答他的,除了人们的哄笑,还有扎西傲慢而又充满敌意与挑衅的注视。聪明的干部脸红了。后来,他一再地追问卓玛,问她是不是因为扎西那个坏小子才拒绝他的,然而姑娘说:“你胡说什么呀,我和他可一点都不相干。”
现在,他俩坐在车上,就像两个等待法庭审讯的犯人,各自的心跳得像要蹦出胸膛。不知是酒劲儿还是紧张,扎西的脸红得发紫,他的嘴唇神经质地哆嗦着,像在喃喃自语,又像在跟她说话。姑娘仍旧注视着窗外。不过,她的眼皮在微微颤动,脸颊滚烫滚烫的,就连心口也烧得发痛。这时候,他们离市区已经很远了,红色小富康七拐八拐,拐上了通往牧区的碎石路。平日熟悉的草原此刻辽阔得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高原的天空压在头顶,白云触手可及。午后的阳光铺在草甸上,呈现出一片七彩的光芒。周围一片寂静,就连翱翔在天空中的苍鹰,也默默地、无声地掠过天际。扎西环顾四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他轻轻地随口唱起歌来:
在那高高的东山顶上,
升起一轮皎洁的月亮。
玛吉阿米美丽醉人的容颜,
时时荡漾在我的心房。
因为紧张,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唱完,他羞涩地问姑娘:“太闷……我唱唱歌,可以吗?”
姑娘头也不抬地嘟哝了一句:“这又不是我的车!”
小伙子得到许可,接着唱道:
杜鹃归来后,
时节转清和;
我遇伊人后,
心怀慰藉多。
他轻轻唱着,歌声柔和,是那种清朗飘逸的男中音。可是他拘谨地压抑着自己,从而使调子显得有些滑稽。他边唱边用眼角偷偷地溜着姑娘,生怕姑娘发火,但是她静静地望着窗外,他无法猜度她的想法。
姑娘仍不吱声。在他看来,这就是默许和鼓舞。于是他想大胆地把自己的心里话通过歌声表达出来。这么一想,小伙子心里畅快多了。他清清嗓子,努力平抑一下情绪,继续唱道:
压根儿没见最好,
也省得情思萦绕;
原来不知也好,
就不会这般神魂颠倒。
他唱着,把最后那个音拉得很长,几乎有点幽怨的味道。姑娘静静地等待他把那个长音唱完,眼望窗外,开口唱道:
那个巧嘴鹦哥,
请你闭住口舌。
看那清清小河,
游着多少白鹅。
扎西朝车窗外望去,果然,清澈的小河上,一群洁白的家鹅正在戏水。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姑娘也笑了。
车里的气氛暂时缓和下来,两个人都在心里暗暗地、长长地松了口气。
六
红色小富康幽幽地在草原上前进着。车里姑娘和小伙子的心,也跟着幽幽的。车外风光无限好,可有情人的眼里啥都瞧不见。
有好几次,甜扎西试着和酸卓玛搭话,但都被她冷冷地回绝了,她不是装作没听见,就是沉默不语。
小伙子无奈而又心伤。他唉声叹气,挠头抓腮,像在紧张地思考对策,又像在下什么决心。突然,他发出一声充满野性的长嚎,将身旁的姑娘吓了一跳。她转过头,情不自禁地看着他。
“‘春日的白天越来越长,母亲的糌粑却越来越小。’———不能再拖啦!我必须了结此事,要不然,说不定哪天我会因此而疯掉的。”小伙子嚷道,加快了车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发泄他胸中的苦闷似的。“你刚才说,你不知道我?你怎么能这么说?”显然,他对姑娘的那句话耿耿于怀,“难道你没看见我每天早上站在小溪边,眼巴巴地等着你赶着羊群走向草原?难道你没看见我整个冬天和整个春天,开着我崭新的小富康,成天打你面前走过,有满肚子的话要对你说?可你总是一噘嘴就高昂着头走开,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你……”
“你开着你的破车,”姑娘回答道,“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和我什么相干?再说,我也没和你搭过话,晓得你是谁……”
“你又这么说!一听见这句话我就要疯啦!”他凶巴巴地冲她吼道,她不由缩了缩身子,“和你什么相干?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不是为你还为谁!”“哼,谁知道呢!什么孜刀曼啦,桑吉草啦,谁知道你为哪一个!却把名声推到我的头上!”
“你不要冤枉别人。孜刀曼是喜欢我,可我不喜欢她。这我已经说过啦!”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吧:我不嫁人,永远不嫁!”
“哼,你以为你用这么个谎话打发走了那个干部,就可以诓住我吗?我也告诉你,你不嫁人,我也不结婚!看咱俩谁耗得过谁!”他气得说不下去,就闭紧嘴唇,牙齿咬得咯咯响。过了一会儿,他用一种嘲讽的口吻,说,“‘女人声音越大,说的越不是真话。’我才不相信你不想结婚哩,也许,将来你会哭着喊着要嫁给我哩!”
“也许吧,”姑娘说,“可是,谁知道自己的将来会怎样呢?你说你会等我,谁相信呢!就算将来我会改变主意,我也绝不会嫁给你!”
“谁要是做你的丈夫,我就敲掉他的牙齿!”扎西说,把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我又没答应过你什么,”姑娘说,口气里含着委屈,“你自己头脑发昏,开着辆破车游来晃去,到头来却把责任推到我的头上。你有什么权利,要求我跟你好?”
“当然,”小伙子说,“我无权要求你跟我好,可是,作为一个小伙子,我有权追求你,娶你做我的老婆。再说,我是这片草原上最好的小伙子,不光别人,就连我自己也这么认为。你别笑。当然你是最好的姑娘。你美丽、热情,你有一颗善良的心。”小伙子激动地说着,声音慢慢变得柔和,“我总是看见你帮助别人。你帮麻眼老阿妈缝被子,帮大肚子的央金打酥油,还帮完玛草翻遍草山寻找她家丢失的羊只……‘长相美只能取悦一时,心灵美才会幸福一生’,我爱的是你这颗心。当然啦,还有你这个人。不瞒你说,我从前可不是像现在这样的人。从前的我自私而又懒惰,嗯,那也是出了名的……可是遇见你之后,你身上的一切感化了我,教育了我,喏,我现在也靠自己的劳动挣了好几万块钱。我跟我阿爸阿妈说,我结婚的钱就不用你们张罗了,阿妈当时就高兴得哭了。我也跟他们说过啦,别给我四处打听姑娘,我只要你;他们说,那就看你自己的本事吧。你以为,我忍受得了他们每天询问的那种眼神吗?”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姑娘说,头埋得很低,声音小得像在耳语。
“我是一个男子汉,”小伙子说,“我说永远等你是骗你的。我不会长久这样下去。我有父母,我得成家。但是在这之前,我绝不会让别的小伙子把你娶走。我曾经孤身一人,徒手和三个歹徒搏斗,嗯,那件事情还上了州里的报纸,这你也知道——谁不知道呀!叫什么‘见义勇为好青年’,上面还有我的照片哩!但是我却怕了你。一到你面前,我就变成了傻瓜。可是现在,你就在我的手心里,我想怎样你就得怎样,你信不?”他说着,在酒精的麻醉下,情绪又激动起来。
“你说我在你的手心里,”酸姑娘生气了,高声说,“那就给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吧!”
一听这话,小伙子也来气了。他一下侧过身,用通红的双眼凶巴巴地瞪着她,双手胡乱地转动着方向盘,嘴里喷出一股股强烈的酒气。这时车正行驶到一个很陡的下坡路段,坡下,是那个有名的死水湖;湖边,一窝胖胖的小蕨麻猪排成一溜长队,由它们的母亲率领着,正准备穿过石土路。扎西望着蓝盈盈的湖水,全身振奋起来。
“别以为我不敢,”他嚷道,“我什么事情不敢做?咱们来个干脆吧,草原这么辽阔,哪里不是安葬咱俩的地方?你既然这么固执,那我也不勉强啦。可是,我死也要和你在一起。就这样吧,就这样了结了吧!了结了吧!”他喃喃道,像在梦呓。突然,他猛地一踩油门,红色的小富康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向前飞了出去。
“你疯啦!”姑娘起身扯住他的衣袖,“快停车,停车!”她惊恐地喊道,声音震得自己的耳膜嗡嗡作响。小伙子已经处于一种癫狂的状态,他一把将姑娘推倒在座位上。
车在飞驰,眼看就要撞上那一窝蕨麻猪……突然,他狂乱地摆了一下右手,剧烈的疼痛使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原来是姑娘,拿那罐可乐在他后脑勺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一个紧急刹车,红色小富康就像悬崖边上的奔马,吱吱叫了两声停了;惯性将两人栽向前方。
姑娘打开车门,跳下了车。
“我不是你家的病羊,你想怎样就怎样!”她边向前跑边叫道,“你以为没有你的破车,我就回不了家吗?”很快,她就跑下了陡坡。突如其来的震惊,几乎使小伙子失去了知觉。他呆呆地望着姑娘疯狂奔跑的身影,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愣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驱车追赶她。就在这时,他觉得头上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慢慢地顺着脖颈滑了下来,痒痒的。抬手一抹,是血。
小伙子加快车速。眨眼间,他就到了她身边,尽管她跑得很快。
“卓玛!”他停下车,慌里慌张地钻出车门,冲姑娘喊道,“上车吧!我也不知道刚才怎么突然间失去了理性,变成了疯子。就像突然着了魔一样,我的全身忽地一热,紧接着脑子一晕,我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些啥、干些啥啦!也许是酒精……你上来吧!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不要折磨自己,你已经够累的啦……”
姑娘只顾跑着,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你跑不回去的,还远得很呐。说实话,天黑前你都不一定跑得回去。想想你阿爸吧,他还等着你回家做饭呢。”
姑娘停住了脚步,恍然大悟似地眺望了一下无边的草原,便喘着粗气跟他回到车里,坐在老位子上。
他看见她坐稳了,便急忙发动起车来。这时,她发现了他脖颈上的血。
“天哪!停车!”她喊道。小伙子一惊,停下车。
姑娘解下自己的红腰带,嗤啦啦撕下一绺,准备给他包扎伤口。然后,她凑近他,不顾他反抗,双手用力地扳过他的脑袋,查看伤口。当她看到正往外渗血的、足有半寸长的伤口时,她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随即,她用布条紧紧地捂住了伤口,然后小心翼翼地缠上了布条。
小伙子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像个听话的孩子。
可是,当姑娘包扎好了伤口准备坐回自己的位子时,他突然一把抱住了她。一个热乎乎的吻,伴着粗重的喘息,烙在她的脸颊上。
“你在干什么啦!”姑娘惊喊着,用力推开他,伸手去拉车门。
“求你,卓玛,别下车。原谅我,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会再这样啦。你不会再见到我了。明天我就去找孜刀曼,那个傻丫头,曾说过要等我。我和她结婚算了。除了爱唱爱跳,她也不坏,真的。我总算明白了她心里的痛苦,她爱我而我不爱她,正如我爱你你又不爱我一样。我不能再让她伤心啦。我们,就这样了吧。”他喃喃地说着,将头埋在自己强壮的臂弯里,还保持着那个拥抱的姿势。等他抬起头时,看见了姑娘眼中闪烁的泪光,但他什么也没说。
红色小富康又上路了。一路上,两个人都默默无语。有一阵子,天气像要变了,乌云遮住了天空,车里暗暗的,两人的心头也暗暗的。谁都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可两人全身的每一个器官,每一个毛孔,都在悄悄地猜度着对方的心思。他俩像两尊雕像,一声不响地沉默着,生怕呼出口的气息一不小心伤着了对方。可是车内的空气却变得异常地温柔,温柔得两个人都有种想哭的感觉。
到了村边,姑娘要下车了。她打开车门,欲言又止。就在这时,那几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嘻哈着从天而降,他们一见扎西头上的红色绷带,就早有预见似地哄笑起来:“喂,甜扎西!我们没骗你吧!你到底尝到了酸卓玛的厉害!哎哟,伤得可真不轻呐!”他们转而打趣卓玛,可是两人都没有抬头,也没有搭话。
这时候,也不过下午四点,太阳重又出来了,这当儿正高高地挂在雪山顶上。卓玛刚走到小草山包下,就看见了早上码牛粪芭芭的那位老阿妈。此刻她正站在一个高高的青稞秸堆旁,扬着连枷敲打隔年的青稞秸,好把残存的粮食打下来,喂给刚产羔的母羊吃。要是平日,姑娘准会跑过去帮助她,然而今天,她只是朝那边望了望,就跳过小溪,默默地回家去了。
七
扎西驱车来到牧区边的小镇上,将车停在路边,走进自己的畜产品收购店。店不大,但生意很红火。那是当初他帮父亲来这里收购曲拉,第一次看见卓玛后不久向父亲提议由自己掌管的。当时,卓玛正放牧归来,她穿一件美丽合体的紫色藏袍,远远地跟在羊群后面,怀里抱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扎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姑娘。走到小河边,看见一个妇女装满燕麦草的牛车倒了,她便放下怀中的小羊羔,跑过去帮忙。整整忙了半个多小时,燕麦草才重新装好。姑娘的头上挂满草屑,脸上却洋溢着俏皮灿烂的微笑。这一幕情景和姑娘美丽的微笑令他怦然心动。后来一连几天,一想起这件事,他的心里就暖洋洋的,脸上情不自禁,也露出微笑。一个月后,他又主动跟着父亲来到这里;他没有见到姑娘,却打听清楚了姑娘的名字。紧接着,他代替他父亲,成了小店的主人。当时,他还是个桀骜不驯的小青年,凭着一颗热情的心,明里暗里地,展开了对卓玛的追求。然而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顺利,似乎从一始,姑娘就没拿正眼瞧过他。他就耗上了。每天,他几乎都能见到卓玛———牧羊的卓玛,挤奶的卓玛,打酥油的卓玛,搀扶着父亲散步的卓玛……而且他发现,只要能够,她就会伸出手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时间一长,他就明显地发觉自己变了,变得比以前更加敏感、善良、富有同情心和责任感,看见弱者,总想过去帮助一把。从中得到的快乐,是以前所不曾有过的。每天晚上,当他关掉灯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的心里仍充满光明和喜悦。
然而此刻,他躺在床上,心里却充满了懊丧。一种失败的感情,充塞着他的胸膛,使他觉得心口闷闷地疼。额头的伤口隐隐发痛,应该去诊所包扎一下的,他也懒得动。他仔细回忆车上的每个细节,当他想起自己那愚蠢的举动时,他狠狠地捶了几下胸脯;当他想起姑娘给自己包扎伤口时的关切和温柔时,不禁出神地摸了摸受伤的额头,仿佛那上面还残存着姑娘的气息;然而当他想到这一切已经宣告结束时,不由长叹一声,起身出了店门。
太阳正欲沉下西山,天边一片金红,不远处的草原交织着橘黄、嫩绿、浅紫、深蓝等各种颜色,使无垠的草原布满神秘和浪漫的气息。可是扎西的眼前一片灰暗,他慢慢地朝草原踱去,心中充满了忧郁和惆怅。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不由转过身。一个少女,披着一层橘红色的晚霞出现在草原上。是卓玛。
姑娘径自朝他走来,在夕阳的衬托下,扎西觉得,她简直不是在走路,而像一只美丽的天鹅在飞翔。她就那样飞到他身旁,亭亭地站在他的眼前。
“我去店里,你不在。”她说。
“你来干什么呢?我们……”
“我们怎么了?”
“你不应该这个时候来,要是叫人碰见了,该怎么办?他们会一直说到明年香浪节的。你还是快回去吧。”
“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嘛,”姑娘说,“我不怕。我来看看你的伤……”
“太麻烦你。一点皮外伤,不碍事。就是严重吧,也是我自作自受。”
“不,是我的错。我太固执,害你这样……”
“不要这么说,卓玛!我自己头脑发了昏,吃亏是活该的。再说,现在已经不痛了,好啦。”
“那就让我看看吧,看是不是你说的那样。”她边说边走近他,伸手去触他头上的布条。小伙子只轻轻地闪了闪,便不动了。她解开他脑后的布条,极其轻柔地揭去第一层,然后用食指点点伤口,见他没有反应,便又揭开第二层。她的热气呵在他的耳旁,心跳的声音撞击着他宽阔的后背,以至于他的心也剧烈地跳动起来,甚至觉得胸腔有点痛。他有些陶醉地闭上眼睛,真想永远,永远这样下去……
但旋即,他惊醒地一把推开了她。
“不要这样,卓玛。一个大男人,这点伤算得了什么!你回去吧,忘掉今天发生的事,就当你从来没遇到过我这个人。那个干部是个好人,经济条件也不错,你真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他。白白错过一个好人,到头来你会后悔的。”
“应该道歉的是我,”姑娘说,“我不应该不理不睬地气你,更不应该说些酸溜溜的话打击你——‘脱缰的骏马难抓回,说出口的话儿难收回。’我好后悔呀!我还打得你出血……”姑娘低下头,脸红了。
“不,是我的错。我不该喝那么多的酒,还失去理智要开车下河……别再说什么我原谅你了,要不是你敲我一下,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好了,你回去吧。”
姑娘低着头一动不动。
“已经六点了,”小伙子看看表,又抬头看看天边的晚霞,不安地说,“你快回去吧,要是被人瞧见,你可怎么好呐!”
姑娘还是一动不动。
“还有,以后你不要把蕨麻和酥油带到城里去卖啦!花车费不说,跑来跑去多累呀!卖给我吧!或者,你捎给我,我给你卖掉也行……”
他的话被一阵抽泣声打断了。他低头一看,姑娘满脸泪水。
小伙子吓了一跳。“卓玛!”他喊道,“你病了吗?抖得这么厉害!”
“没什么!”姑娘答道,“你一个劲地撵我,好像这是你家的草原……你让我走,我就走!”她边说边往前走,走了几步却又站住不走了。终于,她深深地低下头,双手捂着脸抽噎起来。小伙子不明就里,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姑娘哭着,越哭越伤心,小伙子的鼻梁上开始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卓玛……”终于,小伙子走上前,想要劝阻她,可是就在他刚伸出一只胳膊的时候,她像等待已久似的,一把扯过那只胳膊,扑进他的怀里。
“你对我这么好,”她哽咽着说,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抱住他不放,“原本是我不对,你却对我说尽了好话。你骂我吧,我太坏了!真的太坏了!人家说我是酸姑娘,说得真对!呜呜……你打我吧,或者,要是你真如你说的那么爱我,就原谅我吧!”
小伙子默默地搂着她,任凭她伏在自己的肩头哭着。“我永远也不会打你。”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
姑娘哭得更加伤心了。
“你问我还爱你吗?”他终于大声说,“你以为这件小小的事情,就把我心头的热情浇灭了吗?你以为这小小的伤口,就把我全身的血流尽了吗?你以为我说我们就这样了结了吧,我就能忘掉你吗?不,我依然爱着你,就算你成为别人的妻子,我也会默默地爱着你!但是,你不必因为我对你的这一片心,而觉得你对我有所愧疚,心里过意不去。你不爱我,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不会怪你的。”
“不,”她忍住哭泣,抬起头来,但在和他的目光相遇的瞬间,她立马从他怀里挣脱开来,红着脸不安地拧着因长期劳作而显得粗糙的双手,羞涩但坚定地说,“我也爱你。今天,就让我说了吧:我爱你!而且,我爱你的日子不比你爱我的日子短。你第一次来我们这里收购蕨麻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爱我,我一看你那眼神就知道了。从那天起,我也喜欢上你了。别人都把自己的蕨麻卖给你,我不敢,我害羞,我怕看见你那双眼睛。我任何人都不怕,我只怕了你。每次看见你我都远远躲开,我一直想反抗……你不知道,正是因为你,我才诓走了那个干部……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姑娘说着,眼里又泛起层层泪光,“我不像别的女孩子,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我从小没有母亲,只有一个患病的阿爸和贫穷的家,我得肯定那个人全心全意对我和阿爸好,我才敢爱他。现在,我完全放心了,我真高兴啊!”
“你真是一个傻姑娘,”小伙子说,眼里也泛起一层泪光,“知道我的心,又来折磨我!”
“你也折磨我,”姑娘温柔地说道,喉咙里带起一串哭泣的余音,“你和那个孜刀曼一起唱歌,一起骑马;有一次,我还看见你俩手牵手跳过小溪。你不知道,为了这件事,我哭了多少回。”
“嘿嘿,”小伙子笑了,“怪不得孜刀曼说:‘咦,那个酸卓玛,看我的时候总是翻眼睛,好像我哪里得罪了她……’嘻,你真是一个酸姑娘!”
“那你明天还去找她吗?下午你说:‘我和她结婚算了。’为你这句话,我是哭着回去的呢!也是为了这句话,我偷偷地从家里跑出来,想问问你,你明天还去找她吗?”她仰着头,眼泪巴巴地望着他。
“如果去找,又如何呢?”
“那我就走啦。”她说,眼泪掉下来。
“不去呢?”
她破涕为笑,双手捂着脸,扭头跑了。她一溜烟向前跑去,消失在茫茫草原上。小伙子站在原野上,听着她咚咚远去的脚步声,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阵阵柔和的晚风,带着夏夜特有的馥郁气息轻吻着草原。西边的天空泛动着绯红的霞光。小伙子惊讶地发现,原来,草原的暮色竟然这样美。可是,又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优美的寂静。姑娘喘着粗气,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问你,今天你在车上说:‘有一次我们抱了抱,这个那个的。’你们究竟都干了些什么?这个问题,你可得给我说清楚。”
小伙子苦笑一声,只得又重新解释起来。姑娘认真地听完,将信将疑地思忖了一会儿。然后,她轻轻地挽起他的手臂,说:“达瓦阿妈的青稞秸……她的手不好,我们去帮她打完吧!”
八
第二年秋天的一个早上,卓玛一觉醒来,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儿。这当儿,牧区边上的青稞正等待着收割,膘肥体壮的牛羊也一车车运向遥远的城市,怀孕的牧羊狗懒懒地站在自家帐篷前打呵欠,小溪由于雨水的缘故,变成了小河,乡上的卫生院,经过整整一个夏天的翻修和扩建,变得宽敞而漂亮。下午,她已经躺在医院的产房里,变成了一个幸福的小母亲。
好医生给卓玛接完生,走出产房就喋喋不休地唠叨开了:“‘女人的心,秋天的云’,这句话说得真好。去年她还嘴硬不想结婚呢,今天,你看,八斤的娃娃坠地了!而且,那个婚礼办得可真——啧啧,我在这片草原上已经 三十年啦,又迅速又隆重!那天我刚从城里回来,扎西就提着足足二十斤酥油来找我,‘好医生,我想请你当我的媒人。’‘这么快?和谁呢?’我问。说实话,年轻人的花花肠子,我们这一辈人是看不懂啦!‘卓玛拉!’‘咦,怎么会呢?你们不是前两天还拌嘴吗?今天怎么……’就这样,甜扎西和酸卓玛结婚啦!新婚第三天,小两口就带着卓玛的父亲进城看病啦。如今,他可只等着抱孙子呢!我早看出来啦,他是个有福之人。你可别说,这是我见过的最恩爱、最般配的一对小夫妻;他们诚实勤劳,忠厚善良;还有,他们可不像别的小两口,‘媳妇娶进门,媒人撂后墙’,他们对我可好啦!你瞧,就连生娃也不忘给我带上几斤酥油……哎哎,他们真像我的孩子!我呀,但愿我能在这片草原上再干三十年!”